幽云浩劫皆是因为崆峒印而起,如今崆峒印已毁,她母亲就不会因有人觊觎崆峒印而死,幽云也不会因为崆峒印的启动而覆灭。
其实在这之前,槐安也没能琢磨出个更好的方法阻止崆峒印,但她确实没想到她母亲轻而易举就将崆峒印毁了。
整件事情顺利得简直叫人匪夷所思。
想来这边的事情七七八八处理差不多了,只是不知道九万年后的情况如何了。
只是如今崆峒印已毁,如何回去倒是个问题。
筱离说过宿主死了,灵识就可以回去,其实这个挺好办到,等于她挂了就可以回去,但是这样做无异于间接杀了柳月,好像又挺缺德的。
筱离对崆峒印的了解要比她和大师兄都多,可以请教一番。只是这个时候的筱离尚未坐到良渚仙府尊主之位,不知道有没有九万年后那么通晓这些,但不管如何,她还是准备去广陵都的良渚仙府找筱离问问情况。
岂料槐安刚入广陵都,就被四个不知何门何派的散仙拦了道。
“我们正愁何处寻你,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。”中间那位头束白巾的仙士长眉细眼,看上去倒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的人,只见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,“果然好样貌,可惜了。”
槐安瞧着这几位皆是仙风道骨的模样,手上所运法器也是正道之物,想来应当是良渚仙府的仙士,倒也没什么害怕,只不知他所叹为何,便问:“可惜什么?”
已近傍晚的广陵都,薄雾冥冥,他手中灵力轻轻运转:“可惜你今日非死不可。”
话毕,一个阵法祭出。
双方缠斗起来,对方出招,招招皆是致命。
跟这些人硬碰硬,槐安自认不如,好在在环琅天涧那段时日,她在奕丞的督促下将“柳絮飘”学得炉火纯青,任他们御剑术幻影术习得如何厉害,但是想破解她这门移行术却也是个难事。
勉强逃过一劫后,就广陵都外到良渚仙府这一段路,槐安掐指一算,诸如此类的劫杀竟然发生了十几次,她真的不知道柳月做人是得有多差,居然这么多仇家。
且这些一上来就对她刀剑相向的人,有不少是良渚仙府的仙士必着服装,想来柳月与这广陵都也不太对付,目前不能贸然进去。
在外面徘徊一圈后,槐安找了一家隐蔽的客栈休息。
“这位仙友看着面生,不像我广陵都中人士?”招呼她的是个兔子精,说起话来两颗大白牙极是惹眼。
“我是……”槐安顿了顿,“从环琅天涧而来。”
兔子精毛茸茸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,小声询问道:“据说槐九桓与女祭大婚之后,环琅天涧的天机镜有了异动,幽州十六云山的尊主全部赶了过去,仙友可知是发生了什么事?”
槐安愣了愣,这几天净顾着逃命了,竟然还发生了这么一桩事?
于是槐安略略一问,才终于明白这一路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杀她了。
古籍记载,幽云寅年,维系幽云四方之气的天机镜因星辰异动出现裂痕,此后异象频出,三清真人废半生修为亦不能参悟其中玄机,最后率所有尊主共聚环琅天涧修补裂痕,得以暂稳局势,此后天机镜以命盘之术,得出此大凶之兆是幽云最北的一架瑶琴所化的生灵引起,柳月毫无悬念地成了那个幽云煞星。
原本历史是这样没错,可如今崆峒印已毁,仅凭柳月,又如何能拥有覆灭幽云的神力?
槐安从来不信这些。
那兔子精又道:“还有环琅天涧的奕丞,当初是他携手白泽神女击败了天族三十万大军,而那场战役中身为天族副将的女祭因战略有误,使得天族伤亡惨重,到如今乃是戴罪之身,故这天族将一个罪臣嫁入幽云,这是不是还是没有把我们幽云放在眼里的意思?”
槐安又是一愣。
兔子精又道:“我甚至听说池亘一战中要不是女祭故意放水,奕丞和白泽神女也不会有机可乘,幽云也不可能死里逃生,我原本还不信,但是又听说女祭这次出了事,奕丞还亲自去天族为她解围,如今女祭嫁入幽云,是不是从池亘一战开始就是他们计划好的?”
槐安又是抖了一抖,忽然意识到了谣言的可怕。
“还有那个柳月真的会编织记忆?据我所知,这是上古禁术,只是历来使上古禁术的生灵不少,不过大多将其术法封印便作罢,这么兴师动众要杀她倒是头一次见。听说那仙鹤居都被翻了底朝天,难不成这件事跟天机镜有什么关系?”
槐安极是勉强地攒出一个笑来:“太有关系了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兔子精双目放光地盯着她。
槐安咬牙切齿地轰人:“都这么晚了,因为她你还在我房中叨叨不让我睡觉,你说关系大不大!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就退下,你好好休息。”兔子精双腿一并,溜得飞快。
几日奔波,有些疲倦,槐安倒下就睡了。
碍于这一路都是刀光剑影、危险四伏的,槐安睡得也并不是很深,听得楼道一丝响动就警觉地醒转过来。
斗室烛影凄然,一行五大三粗的男子戴着夜色帷帽,手持清一色的雁翅镗森然立在门口。
这阵仗着实叫槐安紧张,不知道柳叶飘还管不管用?
这些人同之前所有人一样,一句废话不说,手中武器就直直封喉而来。槐安执鞭而起,挥得铮铮发响,虽出击的力道罡劲,但后劲不足,以至于鞭子不能**断对方阵法,而这些人力大无比,下手又狠又准,槐安哪里招架得住,节节败退,片刻间,她手中长鞭劈作两截,镗头三叉自她胸前横闩过来,直直刺向她胸口的内丹精元!
槐安听到前襟传来裂帛之音,尖锐的镗头刺进骨肉之中。
电光石火间,一个法器祭过来,伴随着刺耳的一声,男子手中的雁翅镗已猝不及防地被格挡开去。
满室之时皆是愣了一愣,抬首望去,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把冷白的长剑如光般在那行人中转腾。
槐安不懂剑,却也清楚地感受到了它的速度,虽仅一剑,却快得就像瞬间绽放的银色焰火,打得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士阵脚全乱。
须臾,那剑铿锵一声铮鸣,插入皎洁的墙壁之中,平地飓风而起,轰然乍开的磅礴剑气不知将那行人震向了何处。
槐安捂住心口的伤,向后趔趄一步,堪堪扶住床架稳住了身子。
长风骤起,破窗而进的落叶犹如疾走的刀片,风将满室幔帐刮得作响。
室内,烛光依旧,仅剩狼藉。
槐安抬首望去,但见一轮残月破云而出,救他的男子面罩银箔面具,身着轻裘玉冠,脚踏几片残叶凌空落于方木门下。
槐安有些怔神,看着他翩然翻飞的衣角,举手投足的清冷……
“枕译?”槐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他没说话,伸手从墙壁上招回长剑,目光冷漠。
槐安没有精力去揣测他,因为胸口的剧疼已灌入四肢百骸,她疼得气息颤抖,却还是动了动苍白如纸的唇道:“你又救了我一命,多谢。”
枕译淡然看了她一眼,手中长剑仍在滴血。
槐安第一次见着他这般冷若冰霜的神情,正待开口询问,而下一刻,他的剑已架在了她脖子上。
“我跟他们一样,也是来杀你的。”他声音寒彻入骨,面具泛着冷冷月光。
槐安抬眉,不解地看着他:“嗯?”
万家灯火熄尽,长夜忽然死一样寂静下来。
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忽淡然一笑:“还是骗你的。”
槐安又是一愣:“嗯?”
他收起剑,点住她的血脉,声音仍是没什么起伏:“伤得不浅?”
经他这一提醒,槐安一低头,看见胸前的衣襟被血洇染透了。
后来槐安也不知道自己是被那片触目惊心的血吓得,还是失血过多,反正就是抬头那一瞬,四周蓦然一黑,顷刻就失去了意识,再次醒过来,已是七日后了。
恰巧这天是个艳阳天,槐安睡眼惺忪地醒过来,看见枕译正拿了药进来,窗牖阳光泻下一地金色,他将药搁置在桌边。看向醒转的她,他面色还是平淡:“吃药。”
槐安蒙了:“又吃什么药?”
为什么加了个“又”字。
“你伤口还没有恢复完全。”枕译不紧不慢道。
“伤口?”槐安低头查看,整个人顿时就不好了!
衣服被换过!伤口被处理过!环顾四周,丹楹刻角,窗明几净,敞开的门外是一片湖光山色,显然并非广陵都的小客栈,而是一处别致的雅院!
“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了吗?”槐安问道。
枕译慢条斯理地为她斟药:“我一介散仙,你觉得我的住所里还有谁?”
槐安垂死挣扎:“比如女侍?”
他的手一顿,偏头淡淡睨了她一眼:“我是男子,留女侍不合适。”
完了……
她一个有夫之妇,这下是真的给夫家丢面子了。
槐安无颜见人,缩进被子,眼睛一闭。
良久,枕译轻叩了几声桌面:“吃药。”
槐安:“不吃了,谢谢。”
槐安本想等柳月这副娇弱的身子油尽灯枯,指不定她就可以回去了,可是断药几日后,伤势反倒是好了很多,没过几天就能去跟“彩灯”玩摔跤了,挺叫人绝望的。
彩灯是枕译那只浑身都发着五彩磷光的神兽,晚上宿在湖岸上,就像一盏巨大的花灯,槐安闲来没事儿干便给它取了名字,每次唤它时,可以从它龇牙咧嘴的咆哮声中感受到它满满的抗拒。
因为伤势问题,枕译不建议她过于“活泼好动”,近来把彩灯都支派到其他地方去了,还给她准备了什么文房四宝,说是给她找的乐子。槐安哪里会题诗作画,于是笔锋一转,干脆信手画起丹青来。
其实她不擅长画画,准确来说,她什么也不擅长,这源于她父君从小对她期望过高,想让她各项全能,结果她一个雨露均沾,全学成了半吊子,是以当她晕染好最后一点颜色后,自己都惊愣得走了神。
画上之人,霜眉雪发,眉眼间却残留着丝丝柔情,那是她记忆中奕丞最后的模样。
槐安捂住眼睛,才发现眼泪这东西比手中的雷电还叫人难以控制,即便双目紧闭依然湿了衣襟。
心口像有一块寒冰落入,撕扯出一片苍凉涟漪。
槐安有时候也会想,崆峒印已毁,所有历史和悲剧都不复存在,在新造就的未来里,奕丞不再是覆灭幽云的人,不再同母亲的死有关系,她与奕丞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开始?
将画卷起来搁置在桌上后,槐安慢慢往湖边而去,水面碧波**漾,映着柳月这张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。槐安蹲下身去,蓦然看见水中有两种植株缠绕而生,她忽然灵光乍现,想到了一个既可以让灵识回去,又可以保全柳月的办法——生魂离体。
这两种植株,深色的那一株含有剧毒,而浅色那一株则是解药,它们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,叫生死长青。
要找准时机,这个法子就可行。这个时机就是在她服毒之后,也就是灵识从柳月身体中堪堪剥离之时再将解药服下去,而这时她的灵识也已经回去了,依着枕译办事的效率,柳月也会醒过来,两全其美,岂不美哉?
太阳偏西,挂在枝头,槐安琢磨着应当不过一个对时枕译就要来喊她吃药了,计算好时辰后,她将深色草含在了嘴里,那味道刺鼻得紧,极是难以下咽,她就着一杯清水才艰难地咽了下去,然后又把浅色的草放在一旁,为以防枕译不知道生死长青,她还特意变换出一本医书来,并将翻到生死长青的那一页后,才趴在桌子上,安然等死。
云卷云舒,静如明镜的水面上泛起一层轻纱雾,渐渐失力的槐安动了动手指,果然毫无雷电迹象,想来这大抵是她第一次,也会是最后一次可以这样静看落雨纷纷……
溪水淙淙,黄鹂鸣啼,天光漫入眼帘之中,槐安渐渐恢复了意识,她感觉到身上所覆的是轻柔衾褥,耳边有轻微的走动声,她闭目假寐,忽然的紧张让她不敢睁开眼睛。
她不知道自己所谓的计划是否万无一失,不知道再回到这个世界又会是怎样的尘世,不知道她的母亲是不是正安然无虞正守在她身边,更不知道,她若还想同奕丞续一段情缘,是不是成了奢望……
酝酿了许久后,槐安终于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睁开了眼睛。
泛白的落阳被镂空的青玉窗裁成纵横交错的光束,背对着她的男子身着墨色长袍,琼枝玉立,宽肩窄背,款款立于那光束之中。
“奕丞?”槐安音色喑哑,喃喃唤了一声。
那颀长的背影蓦地一僵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男子终于回头过来,银箔的面具下,凉薄的唇边携着几分初秋的寒意:“你唤的……谁?”
槐安犹如晴天霹雳!
枕译?
这怎么能是枕译?
不!一定是幻觉!一定是她醒来的方式不对!
槐安躺下去,准备重新入定,枕译略显低沉的声音便毫不留情地将她拽回了现实:“醒了就自己起来,还要我照顾你多久?”
果然惊喜不常有,绝望处处是。
“为什么服生死长青?”枕译正襟危坐于房中木墩上,俨然一副审问的架势。
槐安有些郁闷,不想理他。
他情绪无甚起伏,只淡淡看了她一会儿,却换了个更要命的问题:“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作这一幅画?”
槐安将目光探过去,才发现他手上端的正是她所作之画。
槐安不知这幅画哪里触动了他,只见他一贯淡然的神色显出几分浓重与凛然。
不知道枕译识不识得奕丞,但是她手艺不精,所作之画向来与原貌相差甚远,又加之绘的是九万年后的奕丞,霜眉雪发,冷厉的眉间有几分伤痛之色,即便是奕丞熟悉的人想来也未必能认得出。
“反正你不认识。”槐安悻悻地过去,似乎对他的救命之恩毫不领情,“把画还给我。”
他睨了她一眼,对她全写在脸上的情绪视若无睹:“水榭亭台,信手执笔,作男子画像,你莫非……”
“没错,我就是爱慕他!”槐安有些窝火,一股脑地倾倒着满腔莫名的小情绪,“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服生死长青吗?都是因为你为我疗伤的时候看了不该看的东西,导致我心悦他,却没脸去找他,我现在只能一死了之,你知道了吗?”
虽是胡编乱造故意说的,但是说到后面,已近咬牙切齿。因为被他阴错阳差救回来,槐安心里已经很不爽了,现在还被他这么刨根问底,情绪就难免有些兜不住。
枕译不知是被她失控的小情绪震慑,还是被她的话所震惊,立于一片寂寥的光影下一动不动,轮廓锋利的面具下那凉薄的唇也紧抿着。
其实整件事枕译并不知情,此番也是出于好心,槐安泻完火后又陡然生出愧疚,目光也有些无处安放。酝酿了好半晌的情绪,她才揪着衣角准备道个歉,却见枕译将药碗往她面前一推,口吻一个峰回路转:“先把药喝了。”
盯着槐安将药喝下后,他才起身离开,方到门口,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他回过头来,扫视了一眼正把那幅画抱在胸前的槐安,却只付之一笑:“为你疗伤只需渡灵力,更衣也是术法操控,并没有看什么不该看的。”
槐安真想掘地三尺,将自己就地活埋!
又过了几天,枕译给槐安带来一个消息,这个消息倒是让她觉得“自杀”这件事还可以往后挪一挪。
月前,沧胥去给女祭送赪霞帔。赪霞帔与奕丞的云霓裳并称天衣地裳,皆是首屈一指的护身神器,不同的是前者护灵,后者护身,女祭失去神泽护体,赪霞帔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护身法器。
不巧的是,这一幕正好被长老迎面撞上,长老顺藤摸瓜得知了女祭与沧胥的那一段过去。
女祭与沧胥这桩事在天族闹得沸沸扬扬,其实长老迟早会知道,但以这种形式知道,其严重性就另当别论了。碍于女祭是天族的司战之神,池亘一战也算有恩于幽云,即便长老怒发冲冠,最后也只能将她禁足了事。
槐安看不懂沧胥。她母亲如今已嫁入幽云,他为何还要来纠缠不休?当初是他狠心绝情撇开一切关系,如今她母亲受尽所有苦楚,终于熬过来了,可他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摆出一副深情备至的模样前来送赪霞帔,将这一切搅得天翻地覆?
回房之后,槐安连夜将行李打包好了。
她伤势痊愈了,枕译也不会再说什么救人救到底之类的话来留她,而她也差不多将这整个湖摸完了,再没找出一株生死长青来。
枕译这人实在是个百年难遇的好人,与她不过萍水相逢,却将她护得滴水不漏,可她终归是要回到她原来的尘世的,所以牵扯交集还是越少越好。而且,她不放心她的母亲,这符禺山终究还是要去走一趟。
但此去前途难料,生死未卜,她占用着柳月的身体,在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之前,她会尽量保全性命,但倘若不幸死了,这大抵也只能是柳月命定的劫数,着实也怪不着她了。
清晨的山涧被一层如烟如霞的薄雾笼罩,淡淡的朝阳在此起彼伏的山际边缘洇染,枕译闲坐一旁,煎茶,温水,动作行云流水。
槐安没什么行李,挎着一个几近空瘪的包袱上去与他道别,本以为他会出于礼貌挽留一下,以此表达惋惜之意,结果枕译就是在她将要踏出门槛的时候,淡淡地问了一句:“外面现在对于你来说并不安全,我劝你还是留下来,每天打扫一下房间,我护你周全还管你三餐,不好吗?”
听他这么一说,槐安才想起如今的幽州有十六云山,地域还算辽阔,各方地貌她俱是不熟,且柳月目前正处众矢之的的境地,似她这般横冲直撞地去寻人,莫说去符禺山见见她母亲,就是保全自身安危都成了问题。
于是她将目光锁定在了枕译身上。
在槐安印象中,能同枕译这样三番五次地救人,还能事无巨细地照顾人的只有她大师兄。
幽云各山修炼的仙士大乘之后便是渡劫,幽云有个规矩,渡劫之前须得改头换面去往凡界体验人生四苦尝尽世间百态。
槐安记得昭华钰渡劫归来之时,跟她一样不过舞勺之龄,稚气的脸极是干净俊秀,便是沾染了些许尘土,也毫不影响他精致五官造就的视觉体验。
那天她跟归辞正在上山拿着铲子玩泥巴,搓个泥丸子贴在胸口佯装金丹,而昭华钰伤痕累累地回到符禺山时,三魂残七魄损,一颗金丹殆尽,就剩一缕生气吊着半条性命。
昭华钰在槐安眼里一直是星辰一样的存在,虽同她一般大,但连长老都说他是幽云之中绝无仅有的奇才。
既是奇才又怎能因历一世劫,受几道荒雷便成了那般狼狈模样?
后来槐安一去打听才知道,他那一身伤确非渡劫造就。
他在凡界渡劫尚算顺利,在衡虚受九道荒雷下来据说连眼睛都没有颤一下,偏巧万事俱备只待飞升之时蓦然看见梼杌为祸人间,当即中断飞升,前去阻止。须知飞升正是练虚合道之时,这一断,所受到的反噬远比荒雷厉害,据说他当时就咳了血,再去与梼杌殊死一搏,几个回合下来险些赔了性命。
那个时候槐安和归辞就不太明白他这种舍身为人的救世精神,也大抵是因为没有这悟性,所以她和归辞一直平平庸庸难有成就。
这一路上,槐安发现这个枕译也是个了不得的人,其修为绝不在她大师兄之下。
不过,他为何偏偏接二连三救她?
细细回品起来,槐安才觉这事未免太巧合,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。
然而枕译只是要了一杯热茶,淡淡道:“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,闲来无事之时就喜欢多管闲事。”
果然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人士!
于是槐安激动地握住他的袖子道:“我这里还有一个闲事,你要不要管管?”
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,扬了扬眉,示意她说下去。
于是槐安声情并茂地说她现在处境艰难,朝不保夕,所有人都想杀她,可是她想落叶归根,回到符禺山,回到仙鹤居,如今只有枕译不信那些命盘之术,希望他能出手相救,送她一程云云。
一口气说完,槐安口干舌燥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,正欲大口喝下去,枕译却从容地从她手上拿过茶杯,弥漫的水雾遮住了他的神色。
“所以,你想我在暗处保护你?”
槐安看着空空如也的手,用力点了点头。
“保护你没什么,只是你当拿什么做报酬呢?”他拂了拂水雾,认真地看着她,“之前救你是举手之劳,但如今你说这件事可是要另当别论了。”
于是槐安立刻将身上全部家当摆到桌子上,诸如色泽一般的珠钗、在北冥寒界顺来的一捧能与火抗衡的雪捏造的冰娃娃,还有昨晚闲来无事直接在客房的墙壁上扒拉下来的宝玉……枕译一一打量过后颇有些无语,抿唇摇头,正要回绝,忽然看见木质尚新、缝合紧密的菱形孔明锁。
孔明锁应该是槐安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,看他对这个有兴致,便立刻狗腿似的将其往他面前一推,殷勤道:“这是我前几天才做好的孔明锁,榫卯结构的,是个易拆难组的东西,相信我,这个真的非常精妙……”
“打发时间倒是不错。”枕译打断她的滔滔不绝,将孔明锁藏入怀中。
槐安瞧着枕译这举动应当是同意了,正喜出望外,却见枕译再次抬起头时脸色却是阴了几分。
“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找奕丞?”
话一出口,四周都仿佛寂静了一刹,槐安有些震惊地看着枕译,却不过一瞬,才想起自己真傻,枕译这样修为高强之人,对幽云乃至天族之事皆是了如指掌,又怎会认不出那画上之人是奕丞?
良久,槐安低下头去看杯壁上的纹理:“他是三清真人的弟子,如果贸然出手护我,被其他人知道了对他名声不利,且我也不想他卷入这些纷争之中。我爱他,自然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,且这一路险象环生,我更不想让他受到伤害。”
本来是想圆之前的谎,这些话说来诓骗枕译,但是槐安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。
枕译略略沉思片刻后,方才道:“所以你就忍心让我去涉险?”
槐安立刻绽出一个讨好的笑来:“谢礼已收,概不退换。”
在槐安的印象中,环琅天涧和符禺山只需沿着若水摇舟而上便是,而如今这两山之间却还有诸多仙山,诸如涂山、竹山、西皇山等,皆是已载入史册中的沉没之地。偶尔歇脚之时,槐安看着这万木葱茏的峥嵘盛世,便难去想象当年是一场怎样的浩劫,竟让幽云半壁江山毁于一旦。
时间在长途跋涉中变成尺壁寸阴,承蒙枕译身手不错,一路上大大小小收拾了不少人,也大抵是因为枕译,幽云中人知道明杀已经不行了,只能使诈,诸如伪装成路人混在槐安身边,杀她个措手不及,每次她还没有反应过来,只见枕译一个法术祭出,那些人就已应声倒地。
是以短短十几日,槐安还没来得及认识一下幽州十六云山,就已经将各山明枪暗箭领略了遍,那五花八门的突袭简直叫槐安目不暇接,因此,枕译这个无门散仙的名号在幽云名声大噪。
途中,槐安幸灾乐祸地凑上去道:“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你,但若非如此你也不能这么快就声名远扬,也算是因祸得福……”
枕译收起手中长剑,抬手又挡过一个暗器,将那暗器原路返回,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。他淡淡睨她一眼:“你确定这是声名远扬?”
槐安摸了摸鼻子:“都一样,嘿嘿,都一样……”
这一日傍晚,他们进入了符禺山地界,枕译择了一处山洞休息。
这山洞看着甚是寒酸,但又不便大张旗鼓地去住仙家客栈,一路上都是这样歇脚过来的,槐安原身是鹿,倒是无所谓,只是对枕译多多少少有些愧疚。
依着枕译的修为其实无须休息吃饭,可是槐安这个身子很差劲,为了照顾她,一路上作为一个“物美价廉”的暗卫,他还得把她这个穷金主的伙食问题也包揽了。
枕译每次降服一些来杀槐安的人后,便要在他们嘴里问些东西来,以作为饶他们一命的交换条件,那些人都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而今天他所问到的消息,好像还没告诉槐安。
浅秋的风,还残留着夏日的余温,枕译耐着性子将沾了污渍的外裳褪去,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暗色里衣,对上槐安求知若渴的眼睛,回道:“女祭怀孕了。”
“什么?”槐安一口水毫无预兆地喷在他身上。
枕译一脸的无可奈何,压抑了半天的情绪,才伸手要将里衣脱下来烤一烤。槐安顿时往后一撤,大叫道:“你干什么,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你这样子成何体统?”
枕译瞠目瞪了她半晌,最后往她身上一指。
槐安又是一惊,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口:“这样不好吧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要做什么?”枕译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。
槐安弱弱地瞅了他一眼:“你不是要我把衣服脱给你穿?”
良久,他头疼地揉了揉额,“我叫你转身劈点柴过来,火要熄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
枕译说女祭和槐九桓大婚之后,两人一直是分房而睡,未行过周公之礼,且婚后没几天,槐九桓天劫将近,便闭关历劫,两人更是连照面都没有打过,所以何止长老,整个符禺山的弟子无一不笃定这个孩子是沧胥的。
长老这个人槐安是了解的,最是刻板严谨,注重名声,哪里咽得下这口气,当即将女祭逐出门。女祭的随嫁仙侍别无他法,只能去槐九桓门前跪求,然而槐九桓房中的灯亮了半宿,直到灭灯,也一句话也没说。
“要是奕丞在就好了。”槐安忽然叹息一声。
枕译微微一顿,问她:“为什么?”
槐安懒懒地支着沉重的脑袋:“如果他在的话,一定知道怎么做。人人都道他举世无双,修为高深,其实他这个人啊,最会耍赖皮,有些事情吧,用过于刻板端正的方法解决不了,就比如……”
言及此,槐安略略失神了一下。
“比如什么?”枕译追问。
槐安耷拉着脑袋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枕译不以为意,半躺在一根枯藤上,闭上眼睛:“不说也罢。”
火将洞中潮湿驱散了大半,槐安在洞中四处转了转,忽然发现了一个极是隐蔽的小洞口,因为有错综复杂的树根密布着,很难被发现。她将那些树根扒开,却没想到那些树根一触即断,她愣了愣,不由得拿起树根一瞧,却见这树根是被锋利之物切断的,她神色一凛,意识到什么,却还没来得及退开,一把锃亮的长剑顷刻便抵住了她的喉咙。
这边离火堆远,漆黑一片,槐安实在无法分辨其样貌,于是她小心翼翼往后撤一步,持剑之人随之往外踏出一步。
待槐安看清那张面容,猛然一惊,“母亲”两个字几乎要从她唇齿间脱口而出。
“刀剑无眼,劝你勿要再妄动。”女祭声如寒泉。
其实由不得槐安动不动,毕竟在看清女祭之后,她已经僵硬地杵在原地了。
枕译与槐安相距几丈之远,待他闻声赶过来,女祭已经从身后以一种完全锁死的姿势将槐安挟持。
枕译闲闲地抱着剑:“你如今神泽全无,又无赪霞帔在身,能打得过谁呢?”他踱步缓缓过来,温和的目光在槐安身上扫了一扫,“也就是她胆子小,不敢反抗罢了。”
槐安瞪了枕译一眼,正欲反驳,但发现眼下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。搁置在她脖颈处的刀冷得就像一块薄冰,却无任何锋芒,看来她母亲现在确实半点灵力也没有。
不过话说回来,槐安即便想挣开,其实也还是不大容易的,遂继续妥协着态度:“别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,有什么事是不能大家一起解决的呢,这有酒有肉,不如坐下来一起聊聊天?”
她随口一说,并没有想到这个意见被采纳了。
女祭体力不济,僵持了没多久,手中剑顿时千钧之重般,猝然垂了下去。
枕译显然不屑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动手,是以槐安立刻掌握了主动权,连忙将女祭扶了起来,又去枕译脱至一旁的衣袍中翻了些灵丹妙药,细心地帮女祭处理伤口。
这大抵是槐安第一次近距离端详她母亲,发现二人眉眼间其实无半分相似。
槐安从小性子散漫,模样小家碧玉,比起女祭,少了一分冷厉;而女祭弯弯的黛眉,秀挺的鼻梁,美眸中写满冷意,也少了一分温柔。
“为什么帮我?”良久,女祭忽启口问道。
槐安讪讪一笑:“你受伤了啊。”
“我不是说这个。”
洞中柴火哔啵一声,女祭平静道:“弱水河那日,你同槐九桓说的那番话我听见了。”她偏头望向槐安,“为什么帮我说话?”
槐安愣了一下,原来是这桩事。
槐安点了点头:“因为我信你。”
女祭像是听见个笑话:“你信我?”
槐安看着她的眼睛,很诚恳:“我信你已决定放下沧胥,所以现在也信你的孩子不可能是沧胥的。”
女祭觉得好笑:“所有人都说孩子是沧胥的,甚至连槐九桓都这么以为,你又凭什么信我?”
槐安想,她的原身是鹿又不是龙,这么明摆着的事情,有什么好质疑的。
但是女祭也不要她真的回答,执起一根树枝,漫不经心地挑着火堆旁的灰烬:“柳姑娘可能不知道,我虽是司战之神,但在战术上最擅长的是‘避实而击虚’,而最‘虚’的莫过于人心。我能以最快的速度揣测出敌方首领的心思,那时候,我一直以为我是能读懂人心的……”
她沉默了一下,可能是在斟酌什么,酝酿了半晌,终是问道:“柳姑娘,你为那么多人编织过记忆,可曾遇到过一种人,无论你幻术如何高深,不过片刻,所有记忆便在他脑中烟消云散?”
槐安有些不明所以,因为她确实不知道编织记忆是个什么幻术,其次是她感觉她母亲话中有话,遂只偏头看着对方:“嗯?”
“那日槐九桓说的话我记得。”女祭失神一笑,良晌,嘴角才牵出一抹清冷的笑意,“他却忘了。”
槐安原本是理解她父君的,但是听到这番话,心里那个火压也压不住,亏得她孝敬了她父君这么多年,他竟然是这种薄情郎,这要是他在她面前,她真恨不得跳上去揪他胡子……
槐安回神过来,气哼哼地说:“槐九桓这个大浑蛋,我这就去替你揍他!”
枕译冷嗤一声:“你?送上门挨揍还差不多吧。”
“我……”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鄙视,槐安有些语结。
女祭轻笑了一声,偏头看了看他俩:“柳姑娘真是个性情中人。”
说罢,她敛裾起身,找了一处平坦之地护着小腹躺下。
一路颠簸,有些疲倦,槐安这一夜睡得很沉。
翌日醒过来,她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了摸,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“奕丞”。
自然没人应她,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,洞中柴火已经燃成一团灰烬,晨光熹微,枕译席地而坐,瞧上去,有些僵滞。
槐安适才想起这里不是环琅天涧,拍了拍额后又皱眉道:“你要不要躺一会儿?”
“嗯?”枕译抬头,显然对她这个建议感到不解。
槐安指了指他那不知道是晨光染红的耳朵,还是受凉泛红的耳朵,道:“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!”
他顿了一下:“无妨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槐安张望了一下,问,“女祭呢?”
“走了。”
“走了?”
枕译不紧不慢点了点头:“她说前些日子被筱离帝姬所救,对方告诉她奉天城有一颗灵珠,那灵珠可以孕育神胎,既可让腹中胎儿早日面世,又可保其周全。如今女祭百口莫辩,无法自证,只有将孩子生下来,自然真相大白。”他顿了顿,“不过这灵珠有一个弊端。”
“什么弊端?”
枕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:“这灵珠同白泽神女一起在幽云现世,自然不是俗物,灵珠育胎,大伤母体是其一,其二是孕育出的孩子灵力会被封印,简言之,差不多算是废物。”
槐安恍然大悟。
怪不得她灵力这么薄弱,连自己体内的雷电都不能掌控,难怪她父君天天让她练习琴棋书画,而不是修炼……她一直以为是父君嫌弃自己天资差,原来是早晓得她不论花多久时间修炼,都没什么用。
等等,废物?
槐安拧眉就想大骂,转念想到什么,气急败坏道:“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拦着她?”
枕译无视她的暴躁:“女祭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,她没有选择,只能成为众望所归的司战之神,或许就是她自己承受了太多,所以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符禺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帝姬。”
他顿了顿,低头不紧不慢地打理着袖口的折痕:“再者,这件事同我有什么关系,我为什么要拦着她?”
槐安要被气死了!
她觉得现在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救回母亲,让幽云免遭浩劫了,搞不好还能改写一下自己的命格。
母亲去求灵珠是为了自证清白,也就是说自己在她之前替她证明了,不就可以不用灵珠了?槐安掐指一算,她生辰是九月初九,满打满算还有十三天,所以她现在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一件事。
枕译说要证实这件事也非难事,东海有一面云镜,此镜可投其物,呈其象,意思就是取下槐九桓身上的一件东西,将其放入云镜之中,云镜便可追溯此物所有历经之事,并将其成像。
槐安听到这里的时候,就觉得不对劲儿了,傻愣了半天,才踌躇道:“你的意思是,要偷窥他们那个什么……”
枕译也愣了,有些尴尬:“你想查就只有这个方法,但是……”
但凡事情有转机的时候,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个但是。
但是云镜被尘封了。
池亘一战之前,幽云与天族纷争不断,天族以多欺寡不说,甚至还去找东海借来云镜。每次战事歇,他们便将遗漏于战场的幽云生灵之物投入云镜中,获取了不少幽云机密。
当时的奕丞听闻此事,骑着矍如连夜奔赴天族军营。
一人一骑,连破天族七重防垒,就在天族众将士惊慌失措地将所有兵力移过去保护主将之时,奕丞纵身跃起,手中聚拢的光矢直接将七里军阵外的云镜一举封印。
如今莫说槐安,就是东海龙君想用,没有奕丞的解封咒,所谓的神镜也不过一块废铁罢了。
而且,即便奕丞有解封咒,但是云镜始终还是在东海龙君手里,东海与符禺山又不太对付……
思来想去,她觉得这个事让枕译掀了东海是最好的解决方案,还能揍沧胥一顿出气。
且枕译的修为看上去好像并不在奕丞之下,大不了再叫枕译跟奕丞打一架,然后逼奕丞交出解封咒什么的,这么想想,居然觉得挺有看头……
如是想着,槐安便屁颠屁颠去找枕译,将这个想法讲给他听。
枕译阖上眸子,沉沉地叹了一口气:“虽然你也没什么脑子,但你一个姑娘,自己没什么本事,就别总喊打喊杀的。”
槐安这就不懂了,理所当然道:“可是你除了修为高也没旁的本事了,我这不是资源合理利用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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